沈从文正传第 8 章

凌宇 / 著
 加书签  朗读 滚屏

这次撤退与次移防怀化时形自又同。官兵片惊慌,时时。怀化镇除了祠堂和庙门,街各样铺子和住家门,都关闭起。警察敢再站岗执勤。团防局的山,已经移到局门安放。街急匆匆走的都是兵。此时,们思想奇地致,见到任何点值钱的东西,就顺手捞走;脸织着既凶恶、贪婪,又盲目、恐慌的神,全关节由自主地起着痉挛。

海量小说,【五书库】

其时正值严冬,天飞着鹅毛雪。沈岳焕同其士兵样,用棕包裹了,在雪地里跋涉。匆匆赶到河边,匆匆船,浮到河面。五天,第支队又回到了沅陵。到沅陵,第二军仍然呆住,于是以“援川”名义,开到川东、鄂西带就食。

时间得飞。转眼间年关已去又是夏天。可是,第二军的子却到川边与当地民众接了。8月间,队伍开到鄂西凤,又与当地“神兵”和民兵发生冲突。个早凤的“神兵”和民兵乘第二军官兵熟之际,手持斧头、菜刀、锄头,般涌入兵营。全军除个团先行龙山布防外,自参谋、秘书、军法、旅、团、营官兵,全数被杀毙。这支杀以万千计的军队,终于没能逃脱命定的厄运。

队伍开拔时,沈岳焕因小,和20多个老弱病残官兵,在沅陵留守,办点勤杂事,终于在这场劫难中里逃生。

第二军既然已经覆灭,留守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。1920年9月,在得到军队覆灭消息的五天,沈岳焕领了遣散费和随护照,回到了凤凰家里。

回忆这段行伍生活时说:呢,事无成,军队里这里那里转着圈子,但张起眼睛,看那些同朋友,个两个在光头子弹丧失了生命,在别的呐喊声里就让自己逃;在的呐喊声里又看到别样的作可笑的神气逃去。自己跑,看家跑,两者的循环,使到极端的疲倦,然而还是转,还是转!①沈岳焕刚刚独自走生,就置个非理的世界,生命全在亡的铁磨旋转,生与全是那样突然。全由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们自己作主,们也曾想到自己作主。们的理世界片荒芜。的无声去,活的,就那样昏天黑地活着。被杀的十分愚昧,杀者也极其愚蠢。地杀,又杀。然而,在当时,们(包括沈岳焕在)全认为这切只是“照习惯办事”,“十分近理”。到沈岳焕意识到这是“许多类作的蠢事,简直无从说起”,应当是几年以的事。然而,这份血的经验搀入到的生命里,再也无法抹掉了。

沈从文传--“焕乎,其有文章”?

“焕乎,其有文章”?

还是驻防怀化的时候。有天,沈岳焕得到面通知,从副兵连搬到秘书去住。——已被提升为士司书,以将在秘书作事了。司令部设在杨家祠堂殿楼到司令部,军法、秘书、副官正陪着司令官,围坐在张桌子将。见沈岳焕正怯怯地从门,秘书说:

“哈,们的小师爷了。”

坐在司令官手的军法,名肖选青,个又的胖子,坐着似乎还比沈岳焕截。沈岳焕早就认得。每次,押到司令部犯连夜堂,戴着墨镜,面主持审讯的就是那巍然峨然的样子,每每使沈岳焕生畏惧。据说很有学问,可是临到杀时,却总是马马虎虎宣布的罪状,在预先就准备好的斩条,用朱笔。没等犯门,手中的笔,手撩起衫的角,手拿起泛光的烟袋,急匆匆跑门,穿菜园,抄捷径抢先占据离杀的桥头较近的个土墩,去欣赏杀时那“有趣”的幕。看完杀,回到司令部,又照例和别谈论通犯被砍头时的种种表现。末了,是用刽子手在集的猪酒,喝得醉倒在饭桌边,害得副兵像样在主旁边守到半夜。

可是此刻,军法却没有堂时的那种威风神气,脸堆着笑,平和地问:

小师爷,什么名字?”

“沈岳焕。”

“哈,岳焕,岳焕。‘焕乎,其有文章!’”摇晃着脑袋,拖着私塾先生读古文时的那种腔调,“看,从文吧。”从此,沈岳焕就成了沈从文。

“焕乎,其有文章!”语《论语·泰伯》,为颂扬尧治天的功德之辞。意思是尧以无为天治天,天无以名,只有功业文章,巍然焕然而已。这里的“文章”,是指经天纬地的事功。可是在当时,沈从文仅谈有什么事功,而且,就连狭义的小文章也还没有入门。

沈从文调到秘书,除了伏案抄写公文、习字,冲冲跟着别去看杀外,还有的是余时间。但是,曾想到读书,而且也几乎无书可读。边那些“”字号,似乎每都有点学问,有的曾作两任县知事,有的去本留学,可是司令官识字,二这里也是谈学问的地方,于是有了种默契,家照例闭提读书类的事,成天只是陪司令官打牌、谈天、喝酒、鸦片。每当桌将相,“劈拍”声响起,或是全军几十条烟雾时节,沈从文总是默默走开,看也看。——打牌无钱,鸦片心里愿。因为几位年戚,鸦片形,到衰竭而

于是,只得另寻相宜的去,打发个接个的漫漫。好在从小,又会,在每件自然景皆能生浓厚的趣味。若逢秋季节,几个副兵,山采药、摘,寻摘各种山果。到了夏天,常常独自跑到离住远的个风洞里,享受凉风拂时的那份意。那风洞由石灰岩天然生成,风约是因风洞与另山洞相通而起。可是,据当地传说,却是洞神所为,若是吹了这风,会作寒发热。镇那些夭折的少男童女,就是被这洞神摄去的。遇到刮风子,外面能去,呆在营里,用笔在纸描摹杨家祠堂建筑的木雕画。“三英战吕布”、“猪八戒招”、“坂坡”、“二十八宿闹昆阳”,种种故事,被修建祠堂的那些无名匠,雕刻得神气活现,栩栩如生。有回,沈从文描摹了幅“赵子龙单骑救主”,贴在住,看得那些小副兵哄然好,沈从文给们每都画张。

最让沈从文得意的,是邀几个士兵,山砍条竹作箫。截取段青竹,钻四个圆眼,在端安个扁竹哨子,可仿新婚嫁女唢呐声,吹胡笳曲中《女》、《山坡羊》各种曲调。然,四五个中各支短箫,并排从怀化镇那条独街,呜呜喇喇路吹营门,招惹了许多看热闹。些军官了什么新鲜趣事,急忙从司令部楼。那军法也在其中,等着明是怎么回事时,面摇着那颗硕脑袋,存恶意地骂:“这些杂种,了。”

熔铁厂和修械也是沈从文常去的地方。熔铁厂位于怀化镇背街,沈从文发现它时,真好像布发现了新陆。从此,成了那里的常客,观看这小地方古老的冶铁流程,如何先将褐铁矿石与木炭像心饼式的分别层叠在泥炉里,从面点。烧至七八天,等矿石烧,再将其放入可以倾侧的泥炉,加炭点,用风箱向炉膛鼓风。铁熔化,敲去泥炉部侧面泥塞,扒去矿渣,将炉倾斜,让铁泻到砂地。铁冷却成了生铁块。每次这里,沈从文总抢着帮拉风箱。边听风箱拉时呼呼吼声,边看炉的碧焰,的心也地欢愉地跳着。

从熔铁厂回去,路修械见那个主任,黑着子,坐在堆铁条面唱歌,面调度指挥手几个小工。时间,沈从文也成了们的熟。入冬,每当工作告段落,师徒几常常围着喝酒,凡沈从文到场时,也总忘了邀入伙。有次,面吃喝,面谈论如何补,吃了如何发烧,纵是落雪绞天气,也觉冷。那主任正喝得子通斥责几个徒

“没息的东西,男子汉丈夫怕什么冷?”随声:

“有种的跟老子河泅去!”

几个徒作男子汉丈夫,沈从文也愿在丢脸,齐扒光,同了子主任,从到小河里,相互嘻嘻哈哈,再光着跑回管每个冷得牙齿作对格格厮打,肤也密织起疙瘩,却缺少强生命能量获得发泄的那份畅

是个好东西。这些山民的军,无论军官或士兵,都缺少吃的嗜好。沈从文任司书,住司令部秘书和周围那些“”字号吃饭。每当们想吃时,必有打哈哈说:“天气这样,若有家喝杯,可真错!”“次真对小师爷,害忙了天!”

“想小师爷还有这手,炖得真好吃!”

这时,沈从文必自告奋勇,从们手里接钱,跑到街去买。有时,还瞒着家,自己钱,到街,拿到修械打铁炉,将表层烧焦,再和副兵河将焦刮去,洗,剁成小块。再街买作料,然、作料放入有铁丝穿耳的砂罐,悬在打铁炉,再哼哧哼哧拉风箱,将炖烂。到吃晚饭时,意地副兵将桌子,去收获每的惊讶。其实,这些军官见沈从文去,从楼早已觑着提了颠去,已清楚演的是哪戏。这时,却故意装作事意外样子。那军法故作矫:“怎么,怎么,小师爷,难请客了?这次可莫了,再们就好意思了。”

沈从文知们的作,军队生活的无聊正需这点幽默作佐料。但仍喜欢这样作,每五天逢镇赶集子,,反正这些“”字号手里有钱,每次罚款、逢赶集在街摆赌头,们照例都有份。沈从文每月领了很少点薪饷,也如何去。既然炖可以收获许多乐趣,这钱似乎也找到了相宜的去

怀化多雨天气。这,天气依然沉沉的。秘书现了位自远,新任的秘书。文颐真,湘西沪溪,曾留学本。小小的个子,净,穿青缎马褂,举止斯文,到各“”字号拜会,开是“请多关照”。见那彬彬有礼的样子,即使同副兵说话,也是语,沈从文到十分别,自己惯熟的生活里梗协调的东西。心里想:“稀罕事呢,个二气角!”①难怪沈从文有这种想法。那时,这支军队官兵是知“文明”为何的。这只表现为们杀,视命如草芥,就连平时往,也是脏话话。鲁迅有篇杂文,论及积淀在“的!”这句“国骂”的国民劣。可是,这句“国骂”较之这些军汉们头习惯称谓,简直是小巫见巫。们与说话,总自称“老子”;对方若年龄相当,必以“的”相称,年龄小点的,喊作“小眼客”;谈及第三者,少了以“那杂种”开头。还有许多富有想象却脏污到能明说的用语。奇怪的是,越是熟,这些话用得越是自然捷,仿佛其中热,这样作反见生疏。这已成为惯例。谁听了也生气。好在机会均等,亏了的可以用同等方法找补回。可是这姓文的秘书,偏偏与众同,好像是这个世界里的。别话,只是微笑,从作等价换。与沈从文认识,总是对沈从文说:

呀呀,小师爷,那么点点,开就老子老子短,好意思!”

“老子管,这是老子的自由!”

文颐真听了,并生气,只是面摇头,面看着沈从文微笑。终于看得沈从文好意思起

“莫那个。聪明,应该学好,世有好多好事可学。”规劝沈从文说。

沈从文却把头歪:“那给老子讲讲,老子看什么好就学什么。”

觉中,沈从文觉得和文颐真近了几分。久,两就成了好朋友。文颐真给沈从文讲述了在外面见到的种种,讲车、船、电灯、电话是什么样子,英军美军军的式样如何,鱼雷艇、氢气为何。沈从文到十分新奇,仿佛被带到了另个世界,心里起了种朦胧的向往。

文颐真到的第二天,天气转晴。沈从文见文颐真将行李箱打开,晾晒箱,箱子里剩两本书,封面写着“辞源”两个字。文颐真随手将书翻翻,对沈从文说:

“这是贝,想知什么,面都写着。”

书是那样厚,字又那么小,沈从文心里吓了跳。听文颐真说及此书的好,沈从文有点信,诸葛孔明卧龙先生找。文颐真立即给查找了。沈从文既觉惊奇,又十分活。

文颐真问:“报纸没有?”

“老子从看报。”沈从文回答。

文颐真笑笑,从《辞源》中翻“老子”条给看,才知老君原老子。

忽然对书和报纸起了趣,和秘书另外两个商量,每四毛钱,订了份《申报》。等这报纸在那面认识了许多生字。

但使神往的,仍是文颐真那两本厚书。可是文颐真对这两本书却极惜,给别翻,看时也先洗手,沈从文只能从别那里借《西游记》、《秋轩尺牍》看。偶而,文颐真也让翻翻《辞源》,在那面,才懂得“氢气”、“参议院”、“淮南子”为何

可是久,队伍撤退到沅陵,又从沅陵开川东,沈从文和文颐真分了手。那时,文颐真已升作了秘书。几个月,这个文静平和,嗜书如命的读书,却惨在鄂西凤那场军队和“神兵”的冲突里。

管和文颐真相的时间,沈从文却到自己生命里点新的东西。在沅陵留守的那段时间,意识里,总是晃着文颐真的影子。

喜欢辰州那个河滩,涨,每天总有个时节在那河滩散步。那地方船那么多,由行眼中看,就会有两只相同的船。其喜欢那些从辰溪带载运货昂头“广舶子”,总斜斜的搁在河滩黄泥里,小手从那面搬取南瓜、茄子,成束的生,黑放光的圆瓮。那船在暗褐的尾梢,常常晾晒得有朱褂,背景是黄派清波,切皆那么和谐,那么愁

美丽总是愁的。或者很乐,却用的是发愁字样。但事实每每见到这种光景,总默默的注视许久。

句话,个最熟的讨论这些光景。①

沈从文开始到了。虽然无事可时,仍到跑去,看考兵棚士兵女们在井边洗、发豆芽菜,或登会学校旁边的城墙,看那些中学生。当无意中踢城墙,喊:“小副爷,小副爷,帮个忙,把们的。”

想到别当作副兵,自己其实已是司书,沈从文心里起了几份得意,且加份在保守住了秘密的乐。但知怎的,同时心里又到十分孤独。有时,正在城墙面走几个穿的女孩子,其中年纪小点的喊:“有兵有兵。”意思是预作防范,或赶掉头避开。每逢这时,沈从文瞧瞧自己的灰,心里点惭愧,假装伏在城堞缺,向远看风景,以让这些女孩子从。同时,心里又有了委屈:是读书,和别的兵并完全相同,应当被别厌恶。眼忽然浮起文颐真和的两本厚厚的《辞源》,浮起曾订阅了两个月的老《申报》,浮起《秋轩尺牍》等种种影像。就在这类隐隐约约的有时回到部中,坐在用公文纸裱糊的桌面,发愤去写小楷字,是半天。①

大家正在读